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开门见了新人间 (第2/2页)
殊不知陈平安就在等于老真人的这句话。陈平安也就顺势请于玄写了两道符箓。当然是一等一的神意圆满。
陈平安这才跟老真人说明了符箓的来历,于玄听过了,爽朗大笑,既觉有趣也感快意。
需知对于于玄这种功德圆满合道十四的道人而言,这种看似小事的趣事,恰好才是真正的搔痒处。
不然只说那扶摇洲一役,老人哪怕,别人说了,自己总不好如何,总是要端一端架子的。
老真人当然也就记下了鬼斧宫这个先前听都没过的小门小派。
陈平安当时打算以后送给杜俞。行走江湖当好人,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也能猜到杜俞的想法,下山历练的护身符、救命符?想啥呢,必须在鬼斧宫祖师堂,将这两道仙符、大符放在香案之上,好好供起来!
既然见了面,陈平安就将那两张符箓往桌上一拍,“老规矩,送你了。亏得我分开保管了,不然你都见不着这两张好符的面。”
杜俞撅起屁股伸手拿过符箓,醉眼朦胧的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撑了撑眼皮,“谁画的?”
陈平安说道:“符箓于玄的亲笔画符。”
杜俞一怔,嗓门震天响,“啥?谁的?!”
整座国师府都能听见这位“刺客”的大嗓门了,官厅内吃过午饭开始重新忙碌公务的年轻官员,他们都很好奇,何方神圣,竟敢如此随性而为、随意言语?
荣畅被扶着坐在二进院的松下石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高幼清不太理解为何荣师兄会喝得这么夸张,陈李双手笼袖,好似打盹,说道:“大师兄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首徒的称号。”
厨房那边,于磬甩了甩手,擦拭围裙,她看着一直帮着收拾碗筷的隋景澄,柔婉女子轻声问道:“隋景澄,何必呢。”
隋景澄蓦然笑颜如花,却是与那位厨娘问了个古怪问题,“那你呢。”
于磬哑然失笑,摇摇头,道:“什么跟什么呀。”
林守一在屋内与曹晴朗请教制艺学问。余时务几个在一间容鱼专门给他们腾出来的官厅内,人人分工明确,各自翻检档案,抄录在册。不耽误正事之余,许娇切和萧形,她们总会对骂几句。
一处耳房门口,谢狗说道:“再这么喝下去,山主就真要被灌醉了,咋办?”
小陌笑道:“那就喝呗,醉了才好。”
谢狗说道:“那你盯着点山主,我自个儿去千步廊那边逛逛啊,好些个状元进士都在那边呢,沾沾文气,说不定以后再写游记,就有如神助,更加文采斐然啦……”
小陌说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一顿酒喝到最后,桌上就只剩下陈好人与杜大侠了。
浮云一别后,人间几个秋,花开花落几回,麦子黄了几次?
杜俞喝成了个酒蒙子似的醉汉,说他这些年闯荡江湖,提心吊胆做了些好事,就已经觉得好辛苦了,那么好人兄你呢,辛苦不辛苦,你若是说不辛苦,那你就是没喝高,瞧不起我杜俞,没有真正把我当朋友,我们得再走一个……
桌对面,青衫男人脸色无奈,眼神柔和,只能笑着点头,提起酒杯,说好的好的,走一个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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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庙附近的那栋私宅,门房侍女突然发现,宅子主人就站在门外那条街上,不知为何没有让她开门。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位老神仙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姓刘。
先前那个自称周瘦、道号护花的儒衫男子,登门之时,提及了宫柳岛,还说要找刘老神仙和高老帮主,便让她上了心,内心惴惴,需知如今宫柳岛上边,姓刘的谱牒修士,最有名气的,当然是真境宗的第三任宗主,昔年书简湖共主的刘老成!她一时间不知所措,若老者真是刘老成,那自己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性命之忧,还好,未曾听说刘老成有那炼制鼎炉的癖好。话说回来,如果他果真是刘老成,那么来此做客老道士随手赠送的那张符箓,都给老道人吹牛吹上天去了,莫非当真是一张价值连城的宝箓?
门房侍女神色变幻不定,竟是痴了,她都忘了开门。等到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个叫周瘦的儒衫男子,已经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男人一边拍掌一边赞叹道:“先以锁剑符震慑姜某人,用水法困住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再与天谣乡宗主刘蜕单挑,还能不落下风,各展神通,转战千里之地,视大骊京城大阵如无物,大摇大摆跑到了国师府门外,被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捅了好多剑,依旧不死,还能活蹦乱跳走出国师府,刘老哥,这哪里是仙人,分明是一位只差半步即可合道的强飞升啊!”
自称书简湖野修的男人,没有用上心声言语,门房侍女听得花容失色,头晕目眩,伸手扶住房门,她泫然欲泣,自己为何这般命苦。刘老成这种既恶名昭彰又术法通天的人物,等于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书简湖。
一个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站在门房屋外,两只极长的雪白袖子都快要触地了,笑脸安慰道:“这位姐姐,有我在,别怕,刘老成这种罄竹难书的老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我姐弟既然一见投缘,那就二人合力,必能拿下此贼,为民除害,从此江湖上便有一段关于某少侠与某女侠双剑合璧诛杀恶獠刘老成的美谈啦。”
门房侍女反复打量起那个白衣少年,她呆呆无言,你有病吧你。
刘老成也懒得心声言语,直接说道:“你们山主,先生,刚刚说了,还欠我一尾冬鲫,在那之后,你们两个才有机会动手。”
姜尚真委屈道:“刘老哥啊刘老哥,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拎不清,总喜欢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趟登门拜访,到你翻脸不认人,从头到尾,有哪句话是在喊打喊杀?本就是跟你好好商量好好合伙做买卖的。真境宗和书简湖是没你的立锥之地了,一座书简湖之外,何等天高地阔,以的刘老成的境界,心性和手腕,尤其是单挑两仙人、两飞升的战绩,只需更换一张面皮和一个身份,到了哪里不能在两三百年间重新发家?”
刘老成说道:“果然,是你们故意逼我主动去国师府见陈平安的。”
姜尚真指了指门内斜靠屋门正在跟女子窃窃私语的白衣少年郎,“约莫是他的意思,我可没想那么长远,一开始就是奔着跟你谈生意去的,我既然肯让出一座云窟福地来换取一座真境宗,那我当然也乐意为你开个好价钱,可惜你疑心重,杀心重,我有什么办法。当然,在你跑去国师府那一刻,我也是真的想宰掉刘老成了。”
那女子听得愈发心惊,脸色惨白无色,娇躯如筛子发抖,“周瘦”竟然是姜尚真,是那个云窟福地姜氏家主……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说道:“姐姐,你且宽心,我跟这姜狗贼其实不是一伙的,貌合神离,假充兄弟,我其实忍辱负重多年,等待一击毙命的良机。”
女子哽咽颤声道:“你骗人,姜尚真是落魄山首席供奉,你叫崔东山,是桐叶洲青萍剑宗的宗主,我听说过的……”
“原来姐姐知道我叫东山啊。”
崔东山嘿了一声,伸出手去。侍女从袖中摸出那张符箓,乖乖递给他,崔东山拎着那张能够让修士在金丹八转之时、受仙人接引游览紫府绛阙的符箓,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抬起胳膊,说了句笔墨伺候。女修愕然,随即手忙脚乱帮着递笔铺纸研磨,崔东山疾笔如飞,书写了一篇道诀,轻轻吹拂一下墨汁,笑呵呵递给她,女子方才偷瞥了几眼内容,似乎一篇如何使用符箓的详细注解?
她犹犹豫豫,壮起胆子伸手去接张纸,不料白衣少年往回一抽,她愣在当场。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姐姐唉,咱们谁跟谁,就都别装了吧,我是先生的学生,你是他的暗桩,论关系攀亲戚,我们姐弟其实是从泥瓶巷走出的一路人呐。”
她一脸茫然。
崔东山站起身,笑着将那张纸递过去,“收下吧,不烫手,辛苦姐姐了,就当是提前预支的一份报酬好了。”
刘老成内心悚然。这个不起眼的门房侍女,竟然是顾璨这个小王八蛋安排进来的?怎么可能,自己购买这处花神庙附近宅子,只是临时起意,不对,顾璨真正盯上的,是自己那位没见过几次面的道上朋友?归根结底,顾璨还是针对自己而来?!
一位儒衫青年从拐角处现身,走来这边,对那门房女子说道:“你立即离开这里,回头我会帮你换个身份。”
后者毫不犹豫点点头,默然离开这条街道。
崔东山惊讶道:“怎么做到的?”
顾璨神色平静道:“广撒网,碰运气。只要耐心足够好,铺垫足够多,相信总有一二人能用,一二事能成。”
姜尚真笑道:“刘老哥,真正想做掉你的人来了。”
顾璨与刘老成作揖再起身,微笑:“刘岛主,后会有期。”
刘老成洒然笑道:“那我们就有缘再会了。”
刘蜕来到门口,说道:“顾璨,你那个学生黄花神好像在找你,就是那个道号乌桕的野修。”
顾璨停下脚步,拱手笑道:“感谢刘道主告知此事。”
刘蜕说道:“一洲道主的纸面身份,你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便是。”
顾璨微笑道:“前辈不必送,晚辈不必抢,该是谁的,自然就会是谁的。强留不成,豪取亦不成。”
刘蜕点头道:“是我说得差了,回到家乡,寄信与天谣乡告知一声,我就去拜会扶摇宗。”
顾璨说道:“晚辈恭候大驾。”
落魄山的山门口,青衣小童坐在竹椅上,神采奕奕,与旁边的年轻道士说道:“老厨子说了,明儿我们就要可以出门游历。”
仙尉赶忙侧过身,双手抱拳,“预祝景清道友游历顺利,跟小米粒一起喝好玩好。”
陈灵均大手一挥,“必须的。”
他随即嘿嘿笑道:“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钟大哥也要跟我们一起走江湖。”
仙尉目瞪口呆。钟大哥不在落魄山,岂不是就没有了主心骨,他们以后想吃夜宵怎么办?
陈灵均笑哈哈,“小米粒已经跟笨暖树、还有老厨子都商量好了,就算钟倩不在山中,保证你们的宵夜,顿顿有!”
仙尉微笑道:“落魄山有这么一位护山供奉,真是幸运。”
陈灵均丢给了一串钥匙给道士,语重心长道:“仙尉,我不在山中,你也别觉寂寞,我从老厨子书楼里边偷了些书,一大麻袋呢,都放在我屋子里边,钥匙给你了,自己开门去看便是,百来本呢,肯定够看的。回头老厨子发现少了书,跳脚骂人,找那偷书贼,你跟大风兄弟也不怕,都推到我头上好了,只管将我揭发了,说不定哥几个当晚还能混顿丰盛些的宵夜。”
仙尉接过那串钥匙,轻轻放入袖中,抱拳致谢连连。却被青衣小童埋怨一句自家兄弟,总扯些虚头巴脑的,不大气了。
陈灵均突然提醒道:“仙尉,小米粒让我别事先告诉你们的,说要让暖树明晚临时通知你们去老厨子那边,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的,你可别说漏了嘴啊。仙尉啊,你如今也是当师父的人了,做事要更加稳重,晓不得,说话要谨慎,知不道?”
仙尉使劲点头。
陈灵均将信将疑,“我可不想被笨暖树埋怨,仙尉道长,你发个誓。”
仙尉双指并拢,指尖朝天,就要当场发个誓。
陈灵均大笑不已,还真要傻乎乎发誓啊,咱哥俩谁跟谁呢,青衣小童抬起手掌,年轻道士恍然,与之轻轻击掌。
一轮骄阳在天心。
一艘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柏舟,缓缓驶过浩瀚无垠的太虚。
柏舟漾起的一阵阵涟漪,却是淹没无数星辰的大道浪潮。
相传至圣先师亲自删选编订诗歌,于是后世便有了诗三百思无邪的说法,其中就有一篇佚名的《柏舟》。
国师府,满身酒气的陈平安揉着眉心,确实是喝多了,用以休息的那间屋子已经让给了杜俞,他只好去书房打个盹,眯一会儿。
迷迷糊糊之间,陈平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一处宛如接天触地的金色大门之前,门上篆刻着无数古老的文字、图案,站在原地揣摩许久,陈平安始终不解深意,犹豫再三,陈平安还是施展法相,向那大门轻轻推了一下,推不开,一尊法相后退,然后双拳重重砸在门上,无比寂寥空旷的天地间顿时响起洪钟大吕一般的声音,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在那之后,陈平安手段尽出,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甚至用上了所有的本命飞剑,这道接天地通的壮观大门,始终报之以岿然不动。
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气喘吁吁,双手叉腰,指了指大门,骂骂咧咧,“大师兄,别逼我骂人啊。”
那支当年不知何时别在少年发髻间玉簪子,这一刻,也不知何时从青衫剑客的发髻间离去。
大门随之缓缓打开。
但是明显依旧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好像是提醒门外的陈平安,只是给你看一眼而已。
想要真正入主其中,犹需一把另外的钥匙。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是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便背脊发凉,只是怔了瞬间,便大声怒喝道:“关门!”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书房,就好好坐在椅子上。人生如梦古今同,一场大梦谁先觉,开门见了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