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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较量

第八章 较量 (第1/2页)

第一节
  
  “老孟,这个事,还是必须得你去。除恶务尽!”关经理说着,把一个快要满溢的三两酒斛缓缓推到父亲面前。酒斛底部的玻璃在透明亚克力桌布上无声划过,留下一条浅浅的酒痕。关经理双眼死死盯住父亲,然而酒斛一路留下的印迹却尽收他眼底。他不动声色伸掌一抹,那条若有若无的踪迹便瞬间不见了踪影。
  
  窗外风声不止。
  
  “咱不为别的,就说为了项目上的公平,兄弟们辛辛苦苦,都能拿到自己该得的,这个事,是不是得干!”关经理见父亲不动作,索性端起自己面前的分酒器一仰头干了。
  
  “我老关是个性情中人,”他啪得一声把杯子按在桌上,一挥袖抹干了两边嘴角的残酒,“我就见不惯这帮人,什么鸡巴玩意儿!这个公道,他妈老子主持了!”说到此处他居然有些红了眼眶。
  
  “我是他妈被罚也罚了,降级也降了,我他妈一个人抛家舍业把老婆孩子扔在老家,我他妈为了啥?我姓关的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我能舍下家里在这鸡巴地方受这鸡巴委屈,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操他……”关经理说着居然哽咽了起来。
  
  老张赶忙连连轻拍着他的背,端起脚边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
  
  “孟哥,”老张顺手过来也给父亲斟满茶水,“你是我的恩人,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老张放下茶壶,看看双肘撑在桌上掩面抽泣的关经理,再转过来看着父亲,犹豫道:“只是……只是你也要想想两个孩子……”
  
  说到这,父亲深埋着的头微微一颤,仿佛看了一眼面前这满溢的酒斛,然后又立即低了下去。
  
  窗外风声大作。
  
  老张察觉到了什么,把酒斛再朝父亲面前递近了一寸。
  
  “孟哥,咱们这辈人,好赖就这个熊样了,我是认命了!”说着他端起自己的分酒器一饮而尽,干爽不留痕迹。
  
  “但是我给你说,现在咱是喝了酒,但是咱最清楚的是啥:老爷们,不可能给人欺负到闺女儿子身上来!”老张对着父亲直勾勾的说道。“我给你说,这个事,要是遇到我,我是不知道桂花给你说过没,咱就说个实话,就这,也不是咱手上第一条人命……”
  
  抽泣中的关经理仿佛被电了一个激灵,略微停顿了一下。
  
  “再说了,孟哥,这个事儿,也不是你一个人在这干。”老张抬手在三人之间划了个圈。
  
  “唉……”老张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看现在,咱妮子也没工作了,你们也给罚了,还给赶到最差的地方去住了,这是为啥?还不都是那几个狗日的在这捣得鬼!你再这么心善,这么容易被人欺负,我跟你说,有一天,你就看姓党的那狗日的,你连你闺女也都护不住!”老张手指狠狠的在桌上敲了两下。
  
  父亲始终抱头不语,更不想与两人目光相接,然而“连你闺女也都护不住”这几个字仿佛雷击一般将他惊醒。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对面埋头抽泣的关经理和满眼怒火的老张,再次把目光转向了眼前的酒。他沉默片刻,端起酒斛一饮而尽,转身出门踏步而去。
  
  窗外狂风怒号。
  
  破门而入的风险些吹翻桌上的酒杯,老张赶忙箭步上去抵住门关了起来。再回到桌上时,只见关经理用纸巾擦拭着眼角。他瞥着窗外说道:“哎呀妈呀,这台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突然,他转过头来半开玩笑的问老张,“对了那啥……你刚说那人命啥的,咋回事儿啊?”
  
  老张微微一笑,提酒给二人斟满。他敛容端坐,双手捧起自己的三钱杯说道:“以后还请关总监多提携了!”
  
  关经理微微一愣,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黠笑,继而正色说道:“都是为了项目嘛,我关鹏飞也愿意和兄弟你一起进步!”说罢二人一碰,尽饮杯中酒。
  
  窗外狂风暴雨。
  
  今年岛上的天气着实奇怪。先是一个暖冬让旅游业大为兴旺,而春天也识趣的姗姗来迟,仿佛尽力延续着冬日的繁华。然而入夏后的天空好似要清算之前的好运一样,报复般接连降下两场台风,肆虐全岛后只留下狼藉一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热带北上的气旋在经过长途跋涉后已是强弩之末,对一向防台谨慎的居民们并未造成太大影响。但对于施工现场,却全然不是这样。
  
  工地上目光所及之处的篷布、遮挡、围栏和外表面遮盖大部分被吹走,楼体内部也被吹得凌乱不堪,各类钢架模具杂陈一地,和灰色的水泥墙体一起裸露在外。几条被狂风撕碎的遮挡布颓废的挂在楼角,湿哒哒的滴着水。现场临时搭建的堆料棚全部被破坏,无一幸免,留下各种器材和物料在阴云下淋着雨。而来不及撤走的沙土和板材之类,不是被吹得不知所踪,便是浸泡得无法使用。更危险的则是龙门吊机库,它的顶板被全部吹起。七八十斤重的覆板像树叶一样在空中翻舞,不幸飞进了工人生活区,砸坏了六间宿舍。万幸的是这六间宿舍虽然都是满员居住但无一人伤亡,只是苦了那些要在台风里搬着铺盖出来,和别人挤一间宿舍打地铺的工人们。
  
  然而作为旅游胜地的千代岛,即便是在台风过后的淡季,也挡不住因为温泉和大空山景色慕名而来的游客。当然,在游览美景享受温泉之后,品尝本地美食也自然成为了行程里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作为南部餐饮人气龙头的“大刀”烧烤自然得受其惠,即便是在淡季也不乏排队等位的食客。然而这几日,情形却有些不一样。
  
  两名手持登山杖,一身徒步装扮背着露营包的游客站在大刀烧烤门前,对着店门和手机犹犹豫豫的看着。店主从小窗里看到二人,索性迎了出来。一番客气之后,三人进门,店主招呼二人随便坐,请二人先看菜单,便回厨房里去了。
  
  “啊,今天运气还真是好呢!”粉色衣服的年轻女子坐下后把背包放在桌下,打量着小店。她摘下帽子打开发髻的瞬间,绸缎般乌黑顺畅的长发便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细致的整理了前额被帽子压过的刘海,又将长发重新盘了起来。
  
  “是啊,”对面的男人翻着菜单说道,“我以为这里会很多人,还担心没有预约会吃不到呢。没想到午饭时间也没什么人,要不是老板出来,还以为自己找错地方了呢!”他又四下打量了下,只有角落里寥寥一桌,两个男人对饮着。
  
  两人一个看菜单,一个看手机,盘算着点菜。
  
  “啊……好困难啊,好像每个都很好吃的样子呢……”女人划着手机一边嘟着嘴说,“可是又不能点太多,会胖的……”
  
  “哎呀,没关系的!这几天爬山已经消耗很多体力了,多吃一点不要紧!再说了,”男人合上菜单向后一靠说道,“这种小店,找老板推荐就好了,不会错的。”说着他举手招呼老板过来。
  
  果然老板除了安排几个地道招牌烧烤,还推荐了当季时令的野松茸——是台风天后大空山封闭两天,才有幸采得到。
  
  果然,野生菌子搭配炙烤牛肉,鲜甜绵密的口感和奶香充盈的滋味,让二人赞叹不已。男人此时脱下外套搭在身后,大口的喝着冰啤酒,而女人也脱下外套叠好放在身旁,露出上身婀娜的曲线。
  
  “大叔,请问我可以在店里拍几张照片打卡吗?”女人笑嘻嘻的问道。
  
  “好的,完全没有问题!”厨房里的老板笑了笑。
  
  女人十分开心,拿着手机摆着各种姿势拍了起来。
  
  “需要帮忙拍合照吗?”老板在柜台后笑呵呵的问道。
  
  “啊?没问题吗?不会太麻烦吗?”女人笑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老板说着就走了出来,接过女人的手机给两人拍照。两人这才看到老板的左手小拇指居然只有半截,但并未多想,依旧带着幸福的笑容拍了照片,并礼貌的道谢。
  
  “有可能的话,请尽量多拍点,留作纪念!”老板有些感慨的说道,“这里月底就要关闭了,要搬去新的地址。”
  
  “唉?”男子有些疑惑,“为什么呢?不是听说您在这里开了许多年了吗?”
  
  “哈哈没错,您还真是清楚呢!”老板爽朗的笑着说,“从我叔父开始就在这里了,只不过现在这一片都要重新规划,”老板又指了指外面,“这整条街都要搬过去呢,以后这里就是公园了!说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是因为要搬走,店里客人才不多的吗?其实有些冒昧的说,来之前还在担心没有预约会吃不到呢!”男子端着酒问道。
  
  “哈哈没关系的。”老板点点头笑着说,“说起来,这里客人大多是来岛上的工程人员,只不过前几天出了事故,现在处于安全严管期,是没办法随意出来,所以就人少了。”
  
  “啊……我也听说了,没想到管理这么严格啊……”男子正摸着下巴说着,店里又进来一桌客人,老板便不再搭话,上去迎接。
  
  “什么事故啊?”女子低头在手机上调整着刚才的照片随口问了一句。她本就面容姣好,照片中的容颜在软件的加持下,更显得娇嫩动人。
  
  “哦,听说是很严重的安全事故呢,死了七八个人,也有人说是十几个……”
  
  “啊?这么严重!”女子有些惊讶的看着男子,“那怎么办,公司要负责的吧?”
  
  “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毕竟外国人的公司……”男人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而且这些数据他们也是不会对我们公布的,要怎么处理,也是他们自己内部的事。不过……”男人犹豫了下说道,“从现在情况看,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不然也不会不让大家出门了,是吧?”
  
  “说得有道理呢……”女子点点头,继而又感叹道:“啊……这么多人,那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还有家人们听到这个消息,要多么难过啊!”
  
  “难过那是一定的。只不过他们大多数人的家人可能也在这里,应该也是第一时间得知的。我还听说,很多人都是全家人一起过来打工呢。”男子也叹了一声,转而又说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全家人都在事故里……”
  
  “啊!”女子捂着嘴小声惊叫了一声,“好可怕,你快不要说了,好可怕!”
  
  “唉……”男子摇摇头,“好吧好吧,不说了,毕竟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听到谣传而已,况且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想了。”说着他打起精神嘿嘿一笑,伸手捏了一把女人的胸。
  
  “哎呀讨厌!这种地方……”女人红着脸拍了一下男人的手,低头四下一撇,幸亏没人看到,只有刚刚角落里的两个人跌跌撞撞的朝门口走去,其中一个明显已经喝多。
  
  “您小心点,当心头啊小林桑……”关经理架着一瘸一拐的小林,矮身出了门。
  
  “我……我没事的……你的日语真是……越来越好了呢,关桑……”小林迷糊的说着。
  
  第二节
  
  “啥子障碍?”父亲一脸雾水的摸着后脑。
  
  “拼读障碍!”姐姐拉着长音一字一顿的说。
  
  “拼读障碍?啥子意思吗?认不到字嗦?”父亲看着写字台前弟弟的背影,“老师咋个说的噻?”
  
  “问题不大,老师讲的,”姐姐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老师下午特别打过视频来说的,我也听不懂,也晓不晓得平板上翻译对不对。老师还发了我点儿资料,叫我看一下。”
  
  “那是咋个意思吗,是娃儿有病啊,叫治病还是哪个?”父亲吐出一口烟气抓着脑袋。
  
  “你莫急嘛!”姐姐笑了笑,走到厨房开始洗碗。“这个嘞,就是说要拼的东西,就认起来吃力。比如英语,都是要拼的,娃儿就看不懂,学起来也比别人慢。再一个,像日语里头也有要拼的,也就认到慢。但是嘞,像中国的汉字,不用拼,一个字就是一个音儿,这个娃儿就认得到,认得快!”
  
  “哦……这个意思哦,那是问题不大……认到汉字就可以了嘛,过两年就回去了噻,日本字歪歪扭扭的,认到认不到,一个样子……”父亲释怀的呵呵笑着。
  
  “哎呀那可要不得,还是要用功学!再一个,英语也是要拼的,学好英语也要紧的噻!”姐姐也笑着说,“你家娃儿好不容易出国留学,自然是要多学习一点儿才好,不然以后还是像你一样噻?嘻嘻!”
  
  “哎呀呀你个娃儿咋个还看不上你老汉儿,你老汉儿再是个下苦力的,如今也住到‘总统套’里面了嗦!”父亲哈哈笑着,指了指这间“宽阔”的一居室。
  
  “我哪个是看不上你哟,我就是想让娃儿好好学习,以后再莫得这么吃苦了噻!”姐姐说。
  
  “要得要得嘛。那是啷个意思,是要吃药啊还是咋个办?唉对咯,老师咋个晓得的嗦?”父亲吸了一口烟问着。
  
  “这个嘞说来也巧。”姐姐已经利索的洗完了碗,开始用干毛巾擦着上面的水。“她说她原来也有一个这样的学生,哪方面都很好,很聪明,和弟娃儿一样,就是读书吃力得很。后头这家人带娃儿去看了,才晓得是这个问题。老师还说,弟娃儿现在虽然上一年级,但是年龄和三四年级娃娃一样,所以嘞学起东西来,不应该比别人慢,应该更要快才对头。所以她就喊我们测一下子噻,如果真的是障碍了,可以早点儿治。”
  
  “好嘛,要去医院嗦?咋个治嘛?”父亲又抓着头问道。
  
  “也不用去啥子专业医院。老师说去学校里,有卫生老师看到,在网上测一下就晓得了。”姐姐一边把擦干水渍的碗碟一个个整齐的收进柜子一边说着:“老师说,这个病要是轻一点儿,就像她原来那个学生,过几年大了自然就好了,也要不得啥子治疗。只要不是特别严重,一般都问题不大,所以叫你莫得操心嘛。”
  
  “那好嘛,要得嘛,那你就给娃儿查一下子嗦。贵不贵都先检查个结果,人心里头也实在了噻。”父亲又看了看台灯下弟弟的背影,轻轻的叹息一声,自嘲般自言自语道:“好嘛好嘛,天生做苦力的命噻,字都认不到……”
  
  “哎呦你莫得这个说噻,”姐姐听到皱眉笑着说,“要我看,娃儿聪明的很,比他们哪个都灵光,长大肯定要昌盛的噻!”
  
  “对头对头,你说的对,娃儿聪明得很!”父亲嘿嘿笑着说。“对了,那个,饭盒你准备好了没得噻?”父亲突然话锋一转问姐姐。
  
  听到这句话的姐姐只觉得心中一刺,迅速转身点了点说早都准备好了,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四个用吸水纸包好的饭盒,将他们仔仔细细的码着装进一个干净的牛皮纸袋里交给了父亲。
  
  “好嘛,包严实些好,不怕洒咯。”父亲叼起烟把袋子接了过来。
  
  “嗯,怕里面的汤汤水水还有油花花溢出来……”姐姐依旧低着头,“就跟你上次说的一样,麻婆豆腐、生煎饺,还有你说他们日本人爱吃海鲜,他们吃的生的那些个我也不会……干炸黄花鱼,再一个酸汤鱼片……自己做的酸汤晓不晓得他吃不吃得惯……再一个也不晓得他吃不吃得住辣椒,小米椒我就放了一丁点儿……”姐姐说着居然有些羞羞答答的红了脸。
  
  “哎呀够了够了,他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些好东西!”父亲倒没注意姐姐的神色,只是觉得这四样菜做的十分得体,肯定合小林的胃口。他提起袋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着弟弟的背影说:“要说还是这个娃儿脑壳儿聪明。本来请人家吃饭嘛,也不合适,送东西嘛最近查得紧,肯定也不得行,那你手艺这么好,做几个菜送过去,就算是他不吃,我们的心意也就到了,人情也就多少能补上点儿……”
  
  “是嘛,我就说娃儿聪明噻!”姐姐也有些得意的笑着说道:“前天碰到关经理,我跟他说了,连他也说娃儿这个办法简直就是了不起哦!”
  
  “了不起啥子哟,”父亲仰头一笑说,“瞎猫碰到死老鼠了噻,哈哈哈。”他嘴里开着玩笑,然而神色也不由得自豪了起来。“对了,人家关经理以后可就不是关经理了,高升了嘛,以后就是关总监了嘛!”
  
  “是不是嗦!”姐姐笑着感叹道。
  
  “就是的嘛!”父亲一伸脖子说道,“还有你张叔叔,现在也是南北通吃的大工头咯!人家两个现在才是了不得了噻,大人物咯!”说到此处,父亲微微一顿,略带落寞的叹了口气,“以后恐怕就要是两下里的人了咯……”
  
  他起身按灭了烟头,拎着袋子向门口走去。
  
  “我上工去了,你们两个早点儿洗了睡嘛,早点儿睡!”父亲穿上鞋子摆摆手推门而去。
  
  “晓得嘛,那你路上当心点儿……哎对了!那个……”姐姐照例嘱咐着父亲,然而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却又顿觉热浪升腾难以启齿。
  
  “啷个?”父亲拉着门把手回身问道。
  
  “那个跟他……饺子,多热几分钟……不然里面冷的……”姐姐终于扭扭捏捏的说了出来。
  
  “要得嘛要得嘛!”父亲摆摆手关上了门。
  
  姐弟一家现在住的这套一室户,是专门为高层管理人员和有家庭居住需求的工人们搭建的。和普通的工人宿舍不同,这种套间的面积大约相当于三个八人宿舍并排,内部被划分为厨房、卫生间、客厅和卧室四个区域。内部除了空调、新风和地暖,还配套有灶具、餐桌、书桌、橱柜衣柜、床和沙发等。而且为了迎合日本人的生活习惯,门口还特意设置了玄关和鞋柜,甚至就连浴室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浴缸。这样看下来,虽然套间面积不大,但确实可谓面面俱到一应俱全。
  
  既然套间内部已然如此高标准,那么外部环境也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如此大面积的集成套间不宜堆叠,且考虑到住户的隐私需求,所以这类套间全部坐落在一处远离施工现场,按照高品质别墅标准营建的花园里。
  
  由于这块花园不属于施工区域,项目上还要每年支付一笔不菲的租金。但作为一块背靠巍峨大空山,怀抱清滢澄泉湖的风水宝地,所有来过的人都会觉得这租金物有所值,而这也使得这种套间一屋难求。
  
  这块花园没有正式的名字,但工人们却戏称之为“帝王别墅”,又把内部的这种套间叫做“总统套”。当然,帝王别墅里住的虽不是帝王,却也是呼风唤雨之辈,总统套里住的虽不是总统,却也是举足轻重之人。而若不是小林坚持要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姐弟一家,那么恐怕这里真的就要像重垣迭锁的深宫大内一般,永远见不到一个真正的平民了。
  
  尽管姐姐已经做了很多心里建设,但当她听到耳机里传出“重度拼读障碍”这几个字时,胸口还是剧烈的颤动了一下。她脸上一直小心翼翼保持着的谨慎微笑,此刻也终于随着内心的失望和忧郁消失,变成了掩饰不住的焦虑。
  
  “达依教步……”姐姐再次听到了这个词,她只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听过。然而耳机里随之而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没关系的,请您不必过多担心,孟小姐。”范本老师慈祥地微笑着,“测试结果只是一方面,孟春君其他方面的表现在我看来,都十分优秀,所以请不必太担心。那么……”范本老师顿了顿道,“至于如何应对孟春君的拼读障碍,我相信肯定有很好的办法的,对吧?”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卫生老师。
  
  “没错,请不必过多担心。”姐姐耳机里传来另一个女声翻译,“作为认知障碍的一种,拼读障碍其实并不罕见。只是由于大多数患者的症状都相对较轻,或者对病情的认识和关注不够,以至于很多病症在被发觉和确诊前,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减轻,甚至自愈……只是孟春君的情况有些特别,所以才需要配合相应的言语-语言治疗,和一些相应的认知训练。相信不久情况就会好转……另外这种认知障碍除了阅读和拼读,其实并不影响正常生活,所以请不必太担心。而且从以往的病例来看,病情程度往往会随着患者年龄的增长和治疗训练而大大减轻……”
  
  “对,的确是这样!我记得我的那个学生啊……”范本老师接过话道,“他啊,那个时候也是几乎什么都拼不出来,所以学习也比其他同学慢,有时候还因为这个哭鼻子呢……”范本老师弯腰轻轻抚摸着弟弟的脑袋,接着说道:“那在这方面呢,孟春君要做的更好一些呢!功课非常努力,不会因为遇到困难而放弃,也从来没有哭过鼻子呢!我相信孟春君一定会加油战胜困难的,对吗?”说着她露出一个坚定的眼神。
  
  嗯!弟弟仿佛被范本老师的坚毅感染,用力的点了点头。
  
  姐姐听到这番话,再看着弟弟坚定的眼神和笑脸,心下也宽松了许多,再次露出了笑容。确定了后续治疗方案后,姐姐再三鞠躬感谢了两位老师,便和弟弟离开了。
  
  从医务室出来不远,二人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转过楼梯才看到是两个一身足球服的小男孩儿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痛苦地呻吟着,口中冒血,满脸的眼泪、鼻涕和血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撒了一路。另一个小男孩似乎要沉稳一些,只穿了一只球鞋,光脚那条腿上的球袜也被他团作一团,堵在身旁这个小男孩的嘴上止血。
  
  姐弟二人看到赶忙让在一边,而这个光脚小孩在匆匆路过之间居然还有礼貌的冲二人点头说了声“阿里嘎多”。姐姐看着这满廊淅淅沥沥的血迹心下发毛,正要带着弟弟离开。突然,两个硬物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滑到弟弟脚边。
  
  姐姐本就怕血,看真切后差点惊叫了出来,原来是两颗还沾着血的牙齿。光脚小男孩也立马看到,但是苦于要给伤员止血,不能蹲下回捡,顿时面露难色,皱着眉头搀着嚎啕不止的伤员停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姐姐看到他的神色,在老家最后照顾两位老人的那段日子突然在眼前闪过,一时恻隐之心大动。他挡开弟弟,硬着头皮蹲了下去,一闭眼抓起了两颗牙齿。她似乎隐隐摸到了牙根上还粘带着的牙龈组织,那腻滑的手感和带着腥味的温热让她几乎要呕了出来,然而一转念想到两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坚韧,咬着牙把牙齿还了回去。
  
  光脚小男孩不住的点头道谢,身后的卫生老师和范本老师也闻声而来,看到此情形惊呼着将二人迎入医务室,也顾不得再和姐弟二人客气。
  
  姐弟二人不再逗留,转身出了大楼。操场上一个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哨子的男人正在大声训斥着一个几乎和他一样高,白肤金发的男孩子。远处一群穿着队服的孩子们像被吓傻的小鸡仔一样远远的缩在球门后,有的低头听着教练的训斥,有的害怕的张望着医务室,有一两个胆小的甚至低头哭泣。
  
  姐姐不愿多盘桓,拉着弟弟快步走过。金发少年背着手,头深埋着,然而他的脚尖却始终缓慢而不易察觉的来回转动碾着脚下的草皮。这块草皮在钢钉的摧残下很快凹下一块去,周围的草或连根而起,或拦腰折断,混着黑色的泥土和被碾磨出绿色汁液的碎草一起,粘在了金发少年的球鞋上。而在这黑绿色的泥土旁,还有一块鲜红的血迹。
  
  姐姐看到后心中大惊,错愕间抬头时,只见那金发少年正带着邪魅神色盯着她。他含胸勾头,双眼在深高的鼻梁和眼眶形成的黑色阴影里发着碧绿的光,而他嘴角那不易察觉的上扬,仿佛是来自深渊尽头的刀锋,散发着隐隐寒意。姐姐被这邪佞的场景惊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一瞬之间,只见这少年神色微动,修眉轻挑间右眼一眨,竟对着姐姐微微一笑。
  
  第三节
  
  “今天请各位过来,是因为昨天学校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校长一脸凝重的说着,姐姐耳机里的男声翻译也随之而来。
  
  此时,校长、教务老师、体育老师和范本爱老师四人跪坐在姐姐面前。姐姐左边是一个有些清瘦但装扮精致的女人,她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高高盘起的发髻下是一张秀气的美人脸,鹅蛋形的面部曲线在两侧不经意间垂下波浪般鬓发的修饰下更显诱人。她身穿修身长裙,跪坐的双脚垫在玲珑的臀下,露出黑色的丝袜。然而姐姐却还是能在她身上高级的香氛味道里,闻到隐隐的烟味,而这烟味更像是父亲老旧工装上常年浣洗也散不去的凝重沁味。姐姐右手边则跪坐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身上同样散发着隐隐的油烟味。只见他面色沉峻,身体微微前倾但后背却绷得笔挺,双手齐放在大腿上肘向两边张开,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夺人气势。而姐姐不经意间看到他左手的小拇指居然少了一截,心里更生出了几分畏惧。门口一侧贴墙站着三个孩子,分别是弟弟、金发少年和那天看到光着脚送伤员的小男孩。
  
  “各位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学校对于霸凌、歧视和暴力的态度,是绝不容忍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校长加重了语气。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底气浑厚,让姐姐听得不由得低下了头。
  
  “但是,作为校方,让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校园里,首先是我们的失职!学校应该首先自省!我们没有尽到教育的义务,所以我在这里郑重道歉,对不起,请务必原谅!”
  
  姐姐听到这愣了一下,她之前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谬论”。她小时候看到学校里同学打架,都只有老师理直气壮把学生和家长骂到狗血淋头,哪里有校长亲自道歉的道理?然而更让她瞠目结舌的是,校长在重重的说完“请务必原谅”几个字后,居然一弯腰,双臂前伏,对着几人猛的趴了下了,脸几乎贴到了地面,而他身边其他三位老师几乎也是同时俯身伏地道歉。
  
  姐姐被惊呆了,下意识的想起身去搀扶面前几位老师,但她余光里猛然看到旁边二人也是躬身伏地,这才赶忙也跟着弯腰低头。但两人俯身时嘴里说的什么,耳机却没能翻译出来。
  
  随后众人起身,听教务老师介绍了事情经过。
  
  金发少年Ricky和弟弟在暑假托班就见过。那时的弟弟和一家人挤在逼仄的小房间里,尽管姐姐已经非常注意每天换洗弟弟的衣物,但他身上不免会有因为空气流通不畅而留下的顽固霉味和汗味。Ricky在这段时间里叫弟弟作“臭猴子”,被老师批评多次但屡教不改,而在开学后遇到新加入足球社团的弟弟,更是把这个外号叫到了学校里。
  
  尽管弟弟是一年级,但因为年龄相当,所以在训练时仍被编在了三四年级组,而和他同龄同组的除了Ricky还有那个光脚小男孩——青田信。
  
  在学校里,Ricky经常仗着自己明显超出同龄人的体型仗势欺人,在球队里更甚,以至于球队里的孩子们对他都是避之不及。而不久之前,一个上岛工人的孩子就因为和他在球场上起了争执,才被他下黑脚踢伤。
  
  青田信却是例外,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敢和Ricky较劲的人。青田信生得壮实,但比起Ricky也是明显不如。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明知自己的身体素质一样可以压过青田信,但Ricky对他倒是明理随和,也从不找他的麻烦,两人也就慢慢变成了朋友。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在Ricky闹事时,青田信总是会上来劝解,解救那些被欺负的孩子,而他也因此受到了同学们非比寻常的尊重。
  
  但弟弟就不同了,从进入球队起就经常被欺负。Ricky不仅频繁在言语上嘲笑他,在对抗训练中也经常依靠身体优势冲撞弟弟。尽管弟弟已经一再聪明的避让,闪躲,但仍难免隔三差五就被撞伤,而他有时带着瘀伤回家,对姐姐也只说是踢球不小心撞到的。
  
  这天球队训练完回到洗漱间,Ricky再次言语挑衅弟弟,然而弟弟这次却没有再隐忍,而是选择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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